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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評論 / 瑞典:整個生命就是為了等待春天
    Photography / 馬克斯
    我抬頭,凝視晴空。

    陽光明亮耀眼,然卻如同亞洲三流酒吧中牆面壁畫常見的夏威夷太陽一般,沒有些許的生氣,也沒有絲毫的熱度。

    執意穿著短袖上衣,想要留住夏日的我,不禁深深嘆息,冬天真的來了。

    北國冬季,在許多人想像之中似乎是件相當浪漫的事: 
    一家人可以在屋外空地上堆雪人,先以水果當它的鼻眼,再幫光禿禿的它戴上一頂紅色毛帽,不然就是情侶兩人共享一條溫暖圍巾,手牽著手,在飄著細雪的下午,散一個長長的步。

    這樣一種對極地雪鄉的美好憧憬,常常是,在每年十二月瑞典冬季開始的第一天,就澈底幻滅了 。

    那天總會是這樣開始的:
    你忽地睜開眼,從枕頭上側著頭朝窗外望去,看見那陰沉的無邊無際的灰色天空,你立刻想再閉上眼睛,不過想起早上還有極重要的事要辦,於是只能痛苦掙扎起身。盥洗之後,天空竟又飄起了雨,是那種既不能淋也不想撐傘,那種不大不小猥猥瑣瑣的淫雨。

    這雨,又該是要下一整天。
    想起剛搬來瑞典第一年的聖誕節前夕,在面對著這樣無盡北歐冬季之時,我仍勇氣十足地說:「這麼黑的天,這麼大的雪,可是我非常快活!」同時心中還暗自嘲笑著這些高頭大馬的瑞典人,才這麼點黑這麼點雪,你們維京人啊!就怕了,就沮喪了,就憂鬱了,你看你看,你們這群福利國慣壞的孩子們,絕對是沒有嚐過生命真實的痛苦,這麼嬌嫩,這麼柔弱。

    不過到了今年,我終究明瞭,那時大言無畏面對嚴冬的我,所憑恃的應該就是我三十多年生命在台灣所累積下來的溫度,而這些囤聚的亞熱帶能量,僅僅一個冬季,就燒盡了。 我想,今年的我,在失去了亞熱帶熱能的庇護,應該在聖誕節的前夕,就會全然放棄抵抗,成為一棵憂鬱的枯樹,只會整天站著,一句話都不說,什麼也不想做,靜靜地懷念那流逝的美好春光以及甜蜜的溫暖夏季 。

    於是問,這樣漫長又令人沮喪的北方冬天,到底該如何度過?

    許多瑞典人,都利用他們每年五周的法定假期,買張機票,飛到任何一個陽光依舊普照的國度,特別是那迷人的南方天堂-泰國。 記得曾經問過一位詩人朋友為什麼瑞典人這麼喜歡泰國,他說:「因為泰國,是瑞典的相反!」。

    我一時無法了解這句話的意義。

    直到某天我在一個刮著暴風雪的冬天正午,一邊緊緊地抓著圍在臉上的圍巾抓著頭上的毛帽,一邊逆著強風走上二十分鐘的冰雪長路,竟只是為了去日曬機上,照個10 分鐘的人工日光之時,我才明瞭朋友話語中的深意。

    我是多麼想念,穿著拖鞋,走在發燙白色海灘上的感受,我是多麼想念坐在椰子樹下,一邊喝著冰涼啤酒吃著滾燙綠咖哩雞肉,一邊吹著焚燒海風,抱怨天氣實在太熱了,這般痛快的情景。

    泰國,是瑞典的相反。智者之言。智者之言啊。
    我忽然想起,那許久之前,沒有機票,沒有日照機,甚至連世界上有「永夏國度」這樣認知都沒有的古代維京人,要如何在這漫長風雪之中給自己打氣?要如何稍為擠出一些生之力量,藉以撐過寒冬,等待春天來臨?

    詩人朋友說,於是乎,一個向天祈禱光明的露西亞節慶 (每年的十二月十三日),就成了我們維京人,在冬天中最最重要的精神寄託之一了 (另一個是聖誕節)。

    露西亞,Lucia,本是公元四世紀住在西西里島的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她許諾終身不嫁,立志將自己的生命,全心全意奉獻給上帝。 然她的美貌,卻吸引了無數的男子日夜圍繞,真心愛慕者有之,執意求婚者有之,言語手腳騷擾者更是不計其數。

    有天,她問一男子,你喜歡我的什麼地方,這名義大利男子,受寵若驚,從不開口的冰山美人 竟對自己說話了! 他立刻彈起蓮花燦舌,說:「妳的眼中,有著星光、有明月、有晨曦 …」話未說盡,露西亞便以手指將自己雙目挖出,拿給男子,她說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那我,就可以去追求我所希冀的上帝了!」 這血淋淋的舉動,把所有西西里的登徒子都嚇傻了,於是再也沒有人對露西亞產生肉體的欲念,取而代之的是對她那純潔的、神聖的靈魂與勇氣,產生了無上的崇敬之意。

    此後,露西亞昇華成了聖露西亞,一位光明的使者,大家都說,她會帶著我們這群,在黑暗中無依惶恐的迷途羔羊,找尋到那條回家的路。

    中世紀,當天主教義滲入維京文化之後,聖露西亞這位光明女者,也就隨之進入了瑞典人的生活之中,並且從一位也許有著棕色皮膚、黑髮色的西西里女聖徒,轉變成為一位金髮碧眼、雪白柔袍、腰間繫著紅色絲帶、頭上頂著蠟燭光環的北歐光明女神。
    曾經在台北參加過一場聖露西亞的節慶,那是在陽明山的瑞典使節官邸中所舉辦的活動。宴饗,總是略微杯盤狼藉,稍許喧鬧不已,不過當打扮成聖露西亞的女子以及她身後一整群身著白袍、手拿蠟火的兒童們,緩緩步進會場時,所有微醺的瑞典人立時靜了下來,專注而安靜地觀看著,然後所有人口中同時吟唱起那首源自西西里民謠的《聖露西亞之歌》,我一直深深地記著,他們每一個人眼中所散發出那溫暖的光芒與臉上所滿載著幸福而溫馨的表情。

    只是當時的我,完全不明白這樣的儀式倒底有什麼溫暖與幸福可言。

    這便是文化、民族與生活環境所產生的差異。因為那時的我,不懂黑暗、不懂永夜、不懂寒冬中那無邊無際的孤寂。

        此刻,站在斯德哥爾摩某教堂中的我,凝視著同樣的聖露西亞燭火,看著同樣的聖露西亞儀式,聽著同樣的聖露西亞歌曲,心中卻浮現了莫名的強烈的悸動,也許,是北歐那無盡的冷冽已經吞沒了我,也許,是體內屯積的亞熱帶溫度已然焚燒殆盡。

    我閉上眼, 仔細地聽著《聖露西亞之歌》,隨著女歌者們潔靜的音聲,讓那緊繃的心漸漸地打開;我閉上眼,讓教堂的迴音共震,一點一滴地憾動著冰冷魂靈;我閉上眼,讓男歌者雄渾的低音,擎托出一片無上聖潔,擠壓我乾涸雙眼,讓淚水能好好濕潤我那枯萎面容 。
    《聖露西亞之歌》
    Natten går tunga fjät runt gård och stuva
    夜, 踩著沉重的腳步, 走進莊園與農舍

    kring jord som sol'n förgät skuggorna ruva
    光明,已遺忘大地,你我,只剩下籠罩的陰影

    Då i vårt mörka hus stiger med tända ljus
    然,在我們陰暗的家中,她頂著光明,在那裏站立

    Sankta Lucia, Sankta Lucia
    聖露西亞,聖露西亞

    Sankta Lucia, Sankta Lucia
    聖露西亞,聖露西亞

    Natten var stor och stum, nu hör det svingar
    夜, 是這般沉重,這般寧靜,但我們卻聽見了一陣溫潤風聲

    i alla tysta rum, sus som av vingar
    在每一間寂靜房間裡,我們聽見了天使鼓動雙翼的柔軟風聲

    Se på vår tröskel står vitklädd med ljus i hår
    看呀! 她站在門扉, 柔袍雪白,頭戴蠟燭光冠

    Sankta Lucia, Sankta Lucia
    聖露西亞,聖露西亞

    Mörkret skall flykta snart ur jordens dalar
    黑暗將要遠去,從大地、從河流、從山谷

    så hon ett underbart ord till oss talar
    她對我們說著這美好的消息

    Dagen skall åter ny stiga ur rosig sky
    她說光明將要開展,在一片薔薇色天空下

    Sankta Lucia, Sankta Lucia
    聖露西亞,聖露西亞
    離開教堂,回到家中,情緒滿滿仍堆在心裡,於是打開筆記本,寫下了這些內心感受,但是波動的情感仍無法歇停,於是又再寫了一首關於生命、黑暗、 光明以及希望的詩。

    我聽著 Joanna Wang 的歌曲,一邊寫詩、一邊望著窗外,呵!Joanna的低沉、黏稠、陰鬱,就好似斯德哥爾摩12月的天空。

    不過我知道,當今天,聖露西亞節,這一年中黑夜最長白日最短的日子過去, 明日開始,每一個白晝都只會更加的美好,而每一次晨曦,都只會更加地令人企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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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ackwork2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